在声音的尽头 / by Yan Jun

去年给杂志的小文。谢谢ZK,KHZ是最近听得最多的唱片。生日快乐ZK。

往wave Lab里扔了一个汽车发动机的文件然后打开Guitar Rig找了个octasynth效果,loop然后在均衡里提高了低频…… 这样做的直接结果是,打算就让它这样loop下去,可以当它是天籁,听着,同时写写卡科夫斯基。我不是说随便扔个什么文件到软件里,就可以冒充声音艺术家,但是眼下这没完没了的,几乎是可以永恒循环下去的的雄壮噪音,的确带来了某种冲动。如果不能马上做一个声音艺术家,那么至少,我打算现在就写一个声音艺术家。 至少这个人让我觉得做一个声音艺术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果你碰巧也有一台电脑和一些软件,或者更加碰巧,你住在一个昼夜轰鸣的厨房通风管道里,或者再碰巧一点,你住在一个关不掉的超大吸尘器里……实在不碰巧,还可以读读这篇文章,看别人是怎么碰巧的。 Zbigniew Karkowski,香港译法是“司·卡高斯基”,我觉得还是“兹比格涅夫·卡科夫斯基”比较合适。土点,但是老实。这个人也是双鱼座的,1958年碰巧生于波兰。从小学习钢琴和长笛,12岁上了肖邦音乐中学,在腐朽的古典音乐教育体系下,眼看着就被逼成了一个朋克——70年代末,同样是共产主义阵营的波兰,Sex Pistols已经渗入年轻人的血液。很快卡科夫斯基开始在欧洲游荡,1980年开始在瑞典歌腾堡(Gothenburg)定居,这期间他组过一些乐队(他自己说是后朋克),也自己办演出、出唱片,像那个时代所有的地下摇滚人一样忙碌。但他毕竟是双鱼座,怎么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花了不少时间求学,歌德堡国立音乐学院(作曲)、歌德堡大学音乐学系(现代音乐美学)、Chalmers理工大学(电脑音乐)、荷兰海牙皇家音乐学院(声学),假期也不闲着,参加了梅西安、布列兹、泽纳基斯、Georges Aperghis等等20世纪现代乐派的大师举办的短期班。 这段经历让人肃然起敬。但我见到的真人却完全没有学院的丝毫烙印。他夹着笔记本,阴沉着脸,在藏酷二楼走来走去,像寻找猎物的猛兽,但实际上是在查看场地和音响的情况,同时,抽着最冲的烟,痛饮二锅头。那是2003年底的事情,北京声纳。他的电脑死机了,演出只进行了十来分钟。但是没什么,K好象根本不在乎。再见到,是一年以后,巴黎,他抱着25片装的标准CD盒,向朋友赠送新出的唱片。那天晚上演出的时候,他的表情和在北京一样,瞪着眼睛,左右逡巡,转眼间收拾电脑,撤了。原因据说是音响不爽。再见已经是2006年了,来信说要在中国巡演,问我能不能在北京安排几场。他最终是和香港的李劲松一起巡演的,在北京演了两场,第一场,水陆观音,简陋的小酒吧,嘈杂的观众;第二场,南门空间,干净的小剧场,肃静的观众。当然,他喜欢第一场,更确切地说他喜欢那种乱糟糟然而生机勃勃的气氛。 至少,这个著名的脾气不好的人在北京度过了快乐的一个晚上,而且没有烧音箱。 很多人都觉得他不好相处,我看也是,但他就像一个小孩,喜欢挑战,甚至挑衅。而且说话不留情面,不管是对普通人还是和他一样的明星。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他眼里没有等级、身份,对人好的时候也一视同仁。他不喜欢控制。这大概跟波兰没有关系。来北京之前,卡科夫斯基告诉记者说,我的现场经常是不好的。事实上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他就是不喜欢控制,甚至在演出的时候把随机性调大,然后去观众席去场地外面呆着。今年巡演到深圳的时候,他和林志英合作录了些东西,也是这样,让声音在软件里随机跑,然后喝啤酒。然后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他是一个真的不怕出错的艺术家。 当然也得看什么叫出错。卡科夫斯基认为所有传统意义上的音乐都是必须加以颠覆的文化产物,他比朋克虚无得多。他说Autechre是流行乐,他说前进摇滚很郁闷而且当着前进摇滚乐手的面说我讨厌你的演出,他还说wire杂志是垃圾,他不是一般的反文化,而是对任何被别人崇拜、夸大、体制化的东西都公然挑衅,尤其是人类文明自我积累和自我诠释的机制——知识不可以成为权力,语法不可以成为秘密,艺术不可以被神秘化,技术不可以喧宾夺主,意识最好也不要脱离体验而进入思考……这样反下来,剥除听觉上一切附加的价值,当然只剩下声音。 除了声音还是声音。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世间除了振动之外别无他物。这话据说佛陀也说过。所以说虚无的境界也不是谁都能够达到。他有一张和古馆彻夫合作的唱片,《意志的世界》。他还有一张和Antimater合作的唱片,《千赫兹》。在数以百计的作品中,很难为卡科夫斯基找出两张代表作来,但这两张大概还是可以让人入门——而且,标题也有代表性,要么哲学,要么数字,没有人性、风月、时尚。这个人的世界里,只是荒凉的存在本身。而存在对他来说,又只是一次次的感知,过期作废。 16年前,卡科夫斯基和别人开发了手势动作控制器(Gestural Controller),这是一套由32个红外线传感器构成的系统,专供他的3人乐队Sensorband使用。2004年,巴黎,我在人群中排着队,挤进大学城剧场大门,一对音箱正在发出虚无的、绵长的、宏大的声音,楼上一个面无表情的亚洲人正在挥舞手臂,眼前是打开了MAX/msp界面的笔记本——这就是Sensorband的现场,那人是乐队成员田中能,手臂上绑着传感器,控制着声音的高低快慢软硬薄厚大小左右明暗粗细多少苦甜疏密等等。今天,传感器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显然,也不是家用电器,但看起来好象就是几个小孩设计了自己的玩具那么简单。在北大软件学院的讲座上,卡科夫斯基给学生看了他的软件,自动生成的几类噪音,可选择的一些参数,最后是一个随机程度的选择,开到100%,就可以边喝啤酒边演出了。说得如此轻松。好象人人都可以做声音艺术家。 但他表达得很准确,声音艺术就是简单的艺术。但在到达简单之前,又有多少人能顺利地放弃掉感情、暗示、戏剧性以及一切文化的渗透。所以简单大概又是最不简单的。西方音乐的尽头大概是复调音乐的高峰,然后是各种对控制和系统的颠覆,摇滚乐、朋克曾经冲到了战场的最前沿。但这岂不是也太复杂了,如果有一种方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像过电,或者性,是不是可以想象声音的尽头?卡科夫斯基说,有过一个女观众,告诉我她在我的声音中得到了性高潮。他又说,还有一个女观众,说我的声音让她的牙齿失去了知觉。说到这,他开心地笑起来。好象对别人成功实施了意义切除手术的坏小孩。在声音的尽头,真的,什么意义都找不到。 卡科夫斯基说,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我在中国巡演,然后去美国巡演,然后去欧洲巡演,然后回东京呆着(他住在日本已经10年),什么都不做。这时候他平静得像是失去了生命,笑容像声音一样去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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