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空降深水埗 無好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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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像平常一樣,步進深水埗,鴨寮街的地攤放了眩目的金撈,二十元一對的鞋墊與各式手機零件。轉角的海味舖依舊播着鄧麗君的《在水一方》,幾步之外便是燒味店,三十元一份的燒豬頭是窮人盛宴,夠吃三餐。再過是汝州街,一街的珠珠與布匹,文青挑得笑不攏嘴。走過大南街,路邊收買佬剛收下一袋火牛,在火牛堆中挑出中用的幾個,他開價三十元,老翁接過銀紙,走了。最後停在HKwalls(街頭藝術節)的其中一件作品,由西班家藝術家Okuda所設計的七彩北極熊大樓外,身旁有外國遊人停下拍照,同行的文化評論人黃津珏仰望大廈,說對於它的影響,我們總是想得太少。

彩熊在高處俯視,路上人們行色匆匆。HKwalls的負責人Stan說:「三年前,我們見外國有很多這種festival,香港又有大型的Art Basel(巴塞爾藝術展),於是想到做一個街頭藝術節,近着Art Basel,讓更多人看到香港的街頭藝術,集合不同國籍的藝術家在這段時間於香港的街頭分享他們的作品。」首屆HKwalls選址上環,第二屆擴展到赤柱市集,今次來到深水埗,使這裏四月的街頭多了不少注目。深水埗的後巷,髒黑的污水溝照樣流着污水,牆上卻多了一幅幅不羈奔放的塗鴉——除便宜的電器、各式各樣的手作材料,這裏多了三十多處街頭藝術作品。

「合法塗鴉就不是塗鴉」

HKwalls選址深水埗,因為有人向他們揮手。「起初有大廈裏的人找我們,問有沒有興趣去畫,又幫我們問了其他街坊,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忙,我們成不了事。」Stan說道。HKwalls的主要成員只有兩人,一個本地,一個外國人,兩人同是街頭藝術的愛好者,一腔熱誠創辦了HKwalls,這次花上三個月時間籌備,從大廈到地舖間間都去詢問,漸漸也有店主主動邀請他們作畫,又從國外找來不同的街頭藝術家,連貨車,閘門都畫上美麗的塗鴉。

Stan說:「活動中,大部分人都帶着笑容,有些街坊更感謝我們令深水埗的印象變得不再黑暗和品流複雜。從原先自我滿足,直到滿足了大眾,讓人對街頭藝術產生興趣,已經超越了我們想像。」

然而,將Hip Hop與塗鴉藝術帶到香港的代表人物陳廣仁(MC仁)卻說,HKwalls展現的,只是進口文化。「塗鴉來自自由世界,來到香港只是全球化的過程。無論是街頭藝術還是塗鴉,它們的精神都是『任何人都有表達的權利』,但香港警察不理你是街頭藝術還是塗鴉,什麼都不能做。他們合法地塗鴉就不是塗鴉,叫壁畫。壁畫的話,畫在深水埗和用幾百萬放在長江心中的油畫都是一樣。HKwalls想推動什麼?是叫別人去畫別人的牆,還是叫業主讓出牆出來給人畫?塗鴉最重要的價值在於自由精神,如果這次的藝術家在牆上寫『平反六四』、『香港獨立』可以嗎──不是申請到地方去畫就等於有言論自由。」MC仁說。

「影響經濟?我們沒那個能力」

合法塗鴉,精神上不是塗鴉,HKwalls的只能算是街頭藝術,HKwalls中文其實便叫街頭藝術節。黃津珏與MC仁舉出加拿大記者Naomi Klein的書No Logo,是認識街道藝術與塗鴉必看的書。Naomi Klein將空間分成三種,一種是政府擁有的土地,一種歸由大財團擁有,最後剩下的為大眾市場擁有。「可是,我們在私有化的情况下,從不意會空間與我們的關係,總以為必須付錢才可以使用該片空間,而塗鴉與街頭藝術其實就是一種重奪城市權利的行動。」黃津珏說。他是觀塘工廠區的保育運動人士,曾任自然活化合作社總監,關心社區發展,這次,他在HKwalls的社交平台上留言抨擊活動令深水埗進一步士紳化(gentrification),引起了藝術界的討論,有留言提出發人深省的問題──難道,深水埗就不能擁有藝術?

「我們收到的迴響有99%都為正面,只有1至2%屬於負面,我們聽了負面的聲音,開過會就活動可能引起的影響作討論,與藝術家、教授與深水埗的業主立案法團一起談到那些負面意見,結論覺得(負面的意見)有少少一派胡言。我們尊重他們提出意見,讓我們重新反省有否做了對不起當地人的事情。但畫幾幅畫可以影響到經濟?我們真的沒有那個能力。我們不會因而卻步,心態一樣,不曾改變。」Stan針對相關的討論,如此回應。

街頭士紳化 商舖被換血

看完彩熊,黃津珏說想去逛一逛快將被迫清拆的深水埗布藝市場(棚仔),停在深水埗的重建計劃地圖前,棚仔掛上了七彩的橫額,從昔日的不遷不拆,到今天變了卑微的原區安置,老布販希望保留的除了是生計,其實還有深水埗。「就HKwalls的討論上,有一些人始終不明白箇中的意義。有回應說,貧苦大眾也應有權享有藝術、藝術不應只留在white cube,必須走出去……我其實一樣認同任何人都有享有藝術權利,但空降藝術帶來的後果有被深思熟慮嗎?你可以說:『我是一個藝術家,我控制不到這東西。』但作為香港人,目睹快速的士紳化情况,更應問問自己:『有些藝術會否無好過有』。所謂的士紳化,其實就是淘汰與換血,從這張深水埗的市區重建藍圖中,人人都可以看見。」沿大南街回去,專售馬卡龍的高級法國甜點店旁,又新開了一家西式咖啡店,店外放了幾張餐椅,幾個外國人吃着三文治與咖啡,談笑風生。

「像往佛像貼金一樣」

有人擔心士紳化,有人感嘆本地藝術的無奈。MC仁認為,HKwalls的畫不是畫上去,而是被貼上去的。「他們有組織性,有資金,又有品牌贊助。所有技術性的東西都由更先進與開放的地方輸進香港,不叫『貼上去』叫什麼?像往佛像上貼金一樣——香港人得舊報紙,外國人有一些金箔,一起貼在佛像上,好看一點罷了。文化藝術?你認為在香港的老闆、地產商眼中有文化嗎?部分人怕這次成為觀塘、火炭(工廈)的地產項目或是價值轉移的掩眼法,不過,香港從來其實都是一個騙局來。塗鴉、街頭藝術和公共藝術到了最後也都證實了這裏只是一個任人魚肉的地方。以前外國人走東方熱就到香港拍戲,一直都以香港做『景』,幾時尊重過香港人?香港永遠是一個佈景板,說穿了為什麼Art Basel放在香港?因為香港的文化吸引?一句:『免稅,益老細,方便老細』。」MC仁說道。這位街頭藝術的先鋒,默默留意HKwalls的報道與討論,他不談士紳化,但說所謂塗鴉藝術在香港其實從未起步,「塗鴉是近年市場上的新興貨品,我個人理解HKwalls與Art Basel都一樣是偽議題,香港未有起步,也未到足夠水平去談社區藝術 」。

又回到鴨寮街,內街裏的唐樓地下掛了無數電箱——這裏是最多劏房與窮人的地方。黃津珏說:「想想香港目前的問題與狀態,你必定能切身感受到,有些東西不是投票就能解決到,而是我們本身生活中已出現了『不能持續』的情况,如果我們要持續發展,需要的是想多一點、做多一點。發展與破壞不存在等號,在這個意義底下,藝術家應該結合政策上進行討論,不能選擇性無知,變成幕後推手的其中一分子。Barbara Holub說藝術家不止做藝術,同樣可以以藝術的觀念介入城市的發展和政策的制定。粗略地說,也許這個城市不需要那麼多藝術品,而更需要藝術的概念,尤其在缺乏想像的時代,不是畫一幅畫就叫完成了藝術家的責任。」

文:黃雅婷

圖:黃志東、黃雅婷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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